尘光之间(1v2) - 芦苇飞天涯 rouwenwu.v 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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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败的鲁西小县城,低矮的砖房歪歪斜斜地挤在狭窄的巷道两旁,墙壁早已斑驳脱落,周美腰的家就在这样一条窄巷的尽头。
    记忆里的空气都是粘稠的土黄色,混杂着煤球和机油的味道。
    放学回家的周美腰推开门,迎接她的就是一顿谩骂:“几点了才回来?死丫头片子,磨磨蹭蹭又是死到哪里偷懒去了!”
    奶奶李秀菊叉着腰堵在堂屋门口,刻薄的话刀子般掷向她。
    周美腰瘦削的肩膀颤抖着,沉默地放下自己的书包,她垂下眼,一言不发地走向厨房,开始生火。
    厨房的灶台冰冷,如同这个家的温度。
    “跟你说话呢,耳朵塞驴毛了?”见她闷葫芦似的不吭声,李秀菊心中火气更盛,她几步跟上去,在她肩膀上就是狠狠一拍,“真是个讨债鬼。”
    火辣辣的痛感从肩头蔓延开,她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卑微讨好的笑容:“奶,路上遇见王老师了,说了会儿月考的事儿…”
    “王老师王老师!”李秀菊嗓门更尖利了,“一个女娃娃,念书念得再多,还能上天不成,白眼珠子翻给谁看啊?天生的赔钱货!”
    那点勉强挤出的笑意还没收回,墙角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不用回头,周美腰也知道是谁。
    比她小七岁的弟弟周宝瑞蹲在那,得意地捏着小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砸着地上觅食的几只鸡。一只母鸡被他砸中,惊慌地扑腾开去。周宝瑞看得更乐了,咧嘴冲周美腰做着鬼脸:“赔钱货!赔钱货!奶奶说得对!”
    她没回头,更没理会他无聊的挑衅,只是俯下身,吃力地抱起一桶水,一步步挪向厨房。桶里的水晃荡着,偶尔溢出冰冷的水滴,砸在她的脚背上。
    厨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难以消散的苦涩气味,是常年熬煮的中药味道,深深浸透了每一寸墙壁和挂着的旧抹布。
    她去门口的菜地里摘了两颗西红柿,又薅了两颗乌白菜,晚饭就是普通的番茄炒鸡蛋,清炒乌白菜,再加上一锅玉米糁子稀饭。
    “妈,吃饭了。”周美腰各盛出来一碗,放到里屋母亲床头。
    赵巧云正倚在床头织毛衣,闻到饭香,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瘦弱的身体蜷缩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看着母亲枯槁蜡黄的脸,她有些恍惚。记忆里,母亲以前也是很美的,嘴角总是挂着笑意,会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哄她入睡。
    可自从她一次次流产,拼死生下弟弟之后,那张温润的面庞,彻底变成了霜打的秋菊,终日蜷缩在里屋那张咯吱作响的床上。
    从里屋出来,周大勇也蹬着他那辆锈迹斑斑的叁轮车回来了。他在县城里给人送桶装水,终日穿着那件洗不干净的工装。
    “爸,”周美腰轻声唤了句,放下手中的碗筷,眼中露出一丝希冀,“王老师今天说了,这次模拟考,我进了年级前十…只要高考正常发挥,老师说,重点大学是有把握的…”
    “念什么大学?家里哪来的闲钱供你?”周大勇还没坐下说话,李秀菊先来了脾气,她狠狠剜了周美腰一眼,“宝瑞马上也要上学,处处要花钱!你个女娃子,命里带的这点墨水够了,心咋那么大?早点找个好婆家才是正经!”请记住网址不迷路pow en xue1 0.co m
    周大勇疲惫地抹了把脸上的汗,闷头坐下,端起稀饭呼噜喝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母亲的话。
    周美腰眼中的光亮熄灭,只沉默吃着饭,但奶奶却不肯放过她。
    一直到吃完饭,她去刷碗,奶奶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洗个碗也磨洋工,丧门星,瞅瞅你那死鬼妈,生你有什么用?还不如当年掐死省心!”
    周美腰死死咬着下唇,沉默地搓洗着碗碟,上学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一定要考上大学,远远地离开这里。
    然而,命运并未给她这个机会。
    一个闷热的午后,学校因电路检修,临时通知放假半天,周美腰心里惦记着一道难解的物理题,脚步匆匆地往家赶,想早点回去复习。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堂屋里的气氛却异常诡异。奶奶坐在沙发上,手里拉着隔壁刘婶子的手,笑得满脸开花,母亲歪坐在抽烟的父亲身边,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美腰,回来了?”奶奶的声音竟一反常态地透着一丝和蔼,周美腰心头警铃大作。她低低应了一声,直觉不妙,快步想往自己那点狭小的空间躲。
    “站住!”李秀菊叫住她,“没看你刘婶子在这站着吗?她可是有个天大的好事,特意来跟你说道说道。”周美腰停住脚步,心也沉了下去。
    “哎哟,美腰啊,快过来让婶子瞧瞧!”刘婶子踱步到她面前,眼里闪着精光,像打量一件即将成交的货物,“瞧瞧这小脸儿,多水灵,就是瘦了点,不过养养就行了。县里砖窑厂的王老板,你知道吧?那可是大老板!他家那小子,看上你咯!”
    晴天霹雳,周美腰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手脚冰凉。王老板的儿子,那可是个两百多斤的傻子,一出门就傻笑着朝女孩子身上扑。前些日子,还有女同学在路上遇到他,吓得好几天不敢上学。
    “人家知道你成绩好,是个有墨水的,稀罕得不得了,愿意花这个数娶你过门!”刘婶子伸出一根手指,又张开五指,比划着,“十五万!整整十五万啊!美腰,你可是掉进福窝里,要一步登天了!”
    一步登天?周美腰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爸…?”周大勇狠狠吸了口烟,烟雾喷出,模糊了他黝黑的脸,“王老板是厚道人,嫁过去,你不亏。”
    “我不!”她甩开刘婶子的手,嘶吼出声,“马上就高考了,我能考上大学,我能自己挣前程!”
    “前程?”周大勇狠狠摔了手中的烟屁股,“你那纸片子前程有啥用?王老板家十五万真金白银,我送水送到死都挣不来这个数!这人,你嫁定了!”他大手一挥,想要将事情拍板,“明天起,你也别去上学了,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着王家的人上门!”
    一直沉默的赵巧云也咳嗽两声,抬起枯瘦的手,想去拉女儿:“美腰啊,听你爸的,这是为你好啊…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咳咳,王家有钱,你过去吃穿不愁,比跟着我们强…”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让我嫁给一个傻子?”
    “傻?”刘婆子撇撇嘴,压低声音,“傻才安稳!不赌不嫖不惦记外头的狐狸精,你这辈子多省心?王家就这一根独苗,金山银山堆着,等你生个大胖小子,整个王家不都是你们娘俩的?到时候穿金戴银,指不定你爹妈还得求着你帮衬你弟弟呢!”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过来人的通透,“古话说得好,‘女人啊,菜籽命,撒肥地就旺,丢碱滩就亡’,你爹妈把你撒进王家这块肥地,还不是为你好?”
    为她好,各个都说为她好,可有人问过她愿意要这份好吗?
    她猛地转过身,冷冷看着刘婶子:“把我当牲口一样卖掉,断我的路,这叫为我好?”
    刘婶子一时噎住,脸上挂不住,只讪讪地嘟囔着“不知好歹”,摆摆手出去了。
    “反正我不嫁!”周美腰丢下一句怒吼,转身想离开,却被攥住了手腕,一路拖拽到房间里。
    “由不得你!这几天你哪儿也别想去!给我在家好好待着,等着当新娘子!”
    房门被父亲从外面锁上,她扑到门上,疯狂地拍门,哭喊着:“放我出去!我不嫁!爸!妈!求求你们!让我去高考!我一定能考上!我以后挣大钱养你们!放我出去啊——!”
    回应她的只有门外奶奶恶毒的咒骂,还有弟弟阴阳怪气的嘲讽:“嘿嘿,姐姐要嫁给傻子咯!当傻子的新娘子!”
    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
    两天过去,周美腰蜷缩在墙角,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
    黑暗吞没着她,绝望啃噬着她,但一个念头却在绝望的灰烬里,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她要逃出去,只要离开这里,去哪儿她都愿意!
    机会,在第叁天中午降临。奶奶和父亲都不在,家里只剩下昏睡在床上的母亲。
    就是现在!她退后几步,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扇锁住的门,狠狠撞了过去。
    “嘭!”沉闷的撞击声炸响,腐朽的门栓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肩膀传来钻心的剧痛,但她不管不顾,咬紧牙关,后退,蓄力,再次撞了过去。
    第二下,用尽了她生命里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木屑飞溅,门栓彻底崩裂,冲击力使她向前扑倒,一根小小的木刺划过她的锁骨下方,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痕迹。
    门,终于被撞开,巨大的动静也惊醒了床上的母亲。
    “美腰?你要干什么?!”赵巧云惊恐地撑起上半身,声音嘶哑。
    周美腰没说话,剧烈的喘息牵动着肩头和胸口的伤,火辣辣地疼。她沉默地翻找着自己的身份证,却怎么也找不到,身后是母亲虚弱的絮叨:“美腰,你是不是…想跑?”
    “不能走啊,你走了…王家来要人,我们拿什么赔…你爸会打死我的,就当妈求你…为了这个家…你就认命吧…”
    认命?周美腰回头,看着身后那个满脸泪痕的瘦弱女人,不!她绝不要认这吃人的命!
    “妈,”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泪意,“你生了我,我欠你一条命。这些年,我当牛做马,挑水做饭,伺候一家老小,挨打挨骂,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也算还了。可今天,你们要把我卖给一个傻子,这命,我宁死不认!”
    她眼中的决绝坚硬如铁,赵巧云怔愣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十几年来总是逆来顺受、任打任骂的闺女,看着她眸中映出形容枯槁的自己。
    眼泪汹涌而下,她已经这样了,难道她的闺女也要像她一样,重复这不见天日的日子吗。
    “美腰,你…你恨妈吗?”赵巧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松开了抓住闺女的手,眸中一片灰败。
    周美腰垂眸,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看向窗户外阴沉沉的天,锁骨下方火辣辣的痛,心中却一片荒芜的寒凉。
    “妈,我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天,你就带我去河边采荻菰,每次采到最嫩的你总舍不得吃,全都留给我,”眼泪颗颗滚落,她抬手想抹干净,却越抹越多,“八年了,那条小河已经被填平,修成了路,再没有荻菰,也没有漫山遍野的荻芦了。”
    是啊,八年了,她死在这张床上,已经八年了。
    “啪!”赵巧云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她哆嗦着手,从床垫下摸出一个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小包。
    一层层剥开,如同剥开自己早已腐烂的心。里面是周美腰的身份证,还有一迭零零碎碎的钱。
    她郑重地将这些塞进女儿手里,眼中尽是如释重负:“美腰,你走吧,走得远远地,再也别回来了。”
    周美腰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钱和身份证,再也抑制不住,扑上去抱住了这个她埋怨了八年的女人:“妈!你等我,我会回来接你的!你等我——!”
    不知多少年没见过女儿的情绪,自从儿子出生后,她就变得沉默寡言,死气沉沉。
    “快走吧…一会儿你奶回来,就走不掉了。”她最后一次摸着女儿的头,松开了她的手。
    周美腰胸前的血迹印在母亲胸前,像两颗血淋淋的心。
    她擦干眼泪,深深地看了母亲最后一眼,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美腰!你,你要好好的啊!妈对不起你……”赵巧云喃喃自语,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
    外面,只有大门被关上的声音。
    穿堂风吹过满地的木屑,而芦苇,已经飞向了天涯。
    (码这章的时候一直在哭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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