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颠之影 - 第762章 我要的不止是苏格兰场,还有外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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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2章 我要的不止是苏格兰场,还有外交部
    1834年,那个灰雾弥漫的冬季,当亚瑟·黑斯廷斯终于站在肯辛顿宫玫瑰厅的明亮讲台前,低头看见那个刚满十五岁的姑娘神情专注地抄录丁尼生的诗句时,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这种宁静不是源于信仰,而是来自一种阴谋得逞后的平静。他终于不再需要在人群中辩解自己的出身,也不必在白厅门外为了一纸委任状而踌躇。因为他知道,在这间红帷低垂、壁炉噼啪作响的玫瑰厅内,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坐上了属于他的王位。
    但他的命运从不止步,对于黑斯廷斯而言,这仅仅是序幕。他是一个始终无法对更高权力说不的家伙。黑斯廷斯可以原谅失败,可以忍受屈辱,却无法忍受自己被边缘。他不够高贵,不够浪漫,也不够纯粹。他不是猛虎,不是雄鹰,甚至不是狐狸和鬣狗。
    他像什么?像一头猪,一头不声不响地在泥泞中翻滚、在饲槽前沉思的猪。别误会,这不是一种侮辱,或者说,不仅仅是一种侮辱。因为正是这样一种看似卑微、毫无诗意的生物,才能经受得住一轮又一轮的打击,却依然表现的生机勃勃。不急于求胜,不因轻视而怒,不因冷遇而退。它咬住目标的时候,不会张扬,更不会松口。
    这是一种最不浪漫,但却最持久、最有韧性的品格。就像是黑斯廷斯家乡约克郡乡下的一句俚语说的那样:“有猪的人饿不死。”德意志和奥地利的农民也常说:“愿你有猪!”农民们把这当成了一种最美好的祝福。因为对于乡下人来说,猪意味着家庭可以度过寒冬,象征着家庭的富饶、殷实和稳固。
    黑斯廷斯以农民的固有性格,走向了那扇通往无上权威的大门。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单纯利用自己的名望或沿着保守党的脉络去敲门。他找到了一把钥匙,一把外表金光闪闪,实则布满裂痕的钥匙:本杰明·迪斯雷利。这位身世复杂、手腕灵巧、语言如锋刃般犀利的犹太裔年轻人,正试图以文名进入政治的宫廷。
    黑斯廷斯深知,权力的高峰永远不会眷恋那些独行者,要想继续向上攀登,不仅要有铁一般的决心,更要准备一群心甘情愿为你垫脚的人。虽然罗伯特·皮尔的少数派政府有着威廉四世撑腰,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在下院不占多数的新内阁其实支撑不了多久。就在众人忙着押注谁将是下一任首相的时候,黑斯廷斯却早已绕开赌桌,将自己的筹码投进了那只没人注意的信封里。
    当初来乍到的迪斯雷利感到自己在外交部孤立无援时,黑斯廷斯向这位外交部的政务次官推荐了他在俄国任职时的副手。于是,仅仅一周之后,驻俄使馆随员“背叛者”亨利·布莱克威尔被紧急调回白厅街15号。而俄罗斯帝国御前办公厅第三局第二区宪兵大尉理查德·休特则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向本肯多夫伯爵递交了辞职信……
    ——斯蒂芬·茨威格《亚瑟·黑斯廷斯:一个理智囚徒被驱策的野心》
    “送客。”
    亚瑟没有再看布莱克威尔一眼,只是将茶匙轻轻搁在碟中,他的声音不大,可力道却如同法官落槌。
    布莱克威尔身子猛地一震,仿佛这句话不是让他离席,而是随时都打算把他的整个人生都给否定了。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装作若无其事地寒暄几句。
    身为外交官员,他知道这时候任何一句话都可能被视为不识趣,而外交圈子里是从不宽容不识趣之人的。
    他慢慢站起身,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椅子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刚刚上楼的几个警官见此场景,也默不作声地让出了一条路。
    布莱克威尔一离开,楼上便又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亚瑟这才抬起头,拿手敲了敲窗户玻璃:“瞧见了吗?他走路的时候都不敢抬头看人,可一旦出了门,我保准这小子立马又会挺起胸膛,装出一副全身而退的样子。”
    休特顺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果然如亚瑟所言。
    他轻轻咳了一声,提起茶壶替亚瑟续满了茶杯。
    虽然休特与布莱克威尔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但总不至于去落井下石,因而只说了一句:“您对他确实了解。”
    亚瑟见休特无意深入这个话题,于是又转而换了个问题:“罢了,谈他确实扫兴。对了,话说回来,你弟弟怎么样了?”
    “您问詹姆斯?昨天我和他吃饭的时候,听他说,他的晋升报告前天刚交上去了,估计下个月就能批了。”说到这里,休特还相当懂事的感谢道:“当初让他加入苏格兰场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这么一个混小子,如今都变成正派人了,这都多亏了您的建议。”
    亚瑟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别把什么好事都算在我头上。詹姆斯要是个扶不上墙的,你就是请我去当他的教父,我也拯救不了他。金十字车站的案子,詹姆斯干的非常好。他表现的这么出色,我替他写封推荐信也算顺理成章。但即便信送上去了,到了最后,位置还是得靠他自己坐稳。”
    休特听了,笑着附和道:“您说得倒也没错。他现在就怕自己坐不稳,每天加班比我在俄国当宪兵的那会儿还拼命。”
    亚瑟顿了顿,神情淡淡道:“那倒也不至于,你让詹姆斯不必太紧张。这世道最缺的不是聪明人,而是踏实干活又不自作聪明的人。詹姆斯如果能明白这一点,继续晋升只是时间问题。”
    休特点了点头,半开玩笑的回道:“我一定替您转告。他这两年确实变了很多,不光做事更沉稳了,人也沉得住气了。以前见了漂亮姑娘就没了主意,现在再看人家,起码知道先问一句对方爹是干什么的。”
    休特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了身后几桌警官们的笑声。
    亚瑟也忍俊不禁,端着茶杯轻轻一笑:“说起来,我倒是还欠你一句道歉。那年在德鲁伊斯克的时候,我不是和你说过,想替你谋个驻俄使馆的二等秘书职位吗?人我找了,信我也写了,帕麦斯顿那边一开始也答应得挺痛快,可最后还是给搅黄了。”
    休特听罢,愣了一下,这事情确实是他心里的一个小疙瘩。不过看在亚瑟替他安顿好了弟弟的份上,休特之前也就一直没再提过了。
    他摆了摆手,笑着说道:“爵士,这事儿我早就猜到了。这毕竟是外交部的职位,哪里是那么好谋的?那些牛津、剑桥毕业的二世祖们,想要去外交部谋个驻外秘书的职务,都难得和什么似的。您愿意替我劳神,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休特的这段话倒也不完全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
    因为在19世纪的英国,外交部的职位向来是僧多粥少的肥差。
    首先,外交部和白厅的大部分部门一样,属于是既没有考试、也没有公开招聘制度,想要进入外交部任官,通常只能通过推荐。
    外交职位向来被视为贵族次子的理想职业。长子继承爵位,次子送入教会、军队或者进入外交部,这是许多英国上层贵族对于后代的一贯安排。而且,通常也只有这样的上层贵族,才能够找到有足够政治影响力的推荐人,推荐人要么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贵族,或者与内阁成员关系密切的友人。
    而如果你想在初出茅庐时,就谋到驻外二等秘书以上的高级职位,那推荐人的份量就必须更重,譬如说外交大臣本人,又或者是枢密院成员(前首相、前内阁大臣、坎特伯雷大主教等等)。
    因此,像是休特这样中等阶级出身的家伙,能在外交部心血来潮,偶尔对外招聘实习抄写员的时候被选中,那都算是走了狗屎运了。二等秘书什么的,他实在是不敢过于奢求。
    就拿刚刚被亚瑟训斥了一顿的亨利·布莱克威尔举例,布莱克威尔便属于走了狗屎运的那一批人。
    但走狗屎运可不代表布莱克威尔本身一无是处,要知道,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驻俄使馆随员可是一位正宗的牛津绅士。
    虽然亚瑟常常拿牛津开玩笑,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年代,中产家庭的孩子上了牛津,这本身就能说明这个人强悍的学习能力和个人素质了。
    亚瑟在英国这么些年,除了布莱克威尔以外,总共就认识四个出身中产家庭的牛津毕业生。
    第一个叫艾萨克·牛顿,第二个叫杰里米·边沁,第三个是托马斯·马尔萨斯,最后一个则是那位古怪的牛津牧师、牛津大学奥列尔学院最年轻的研究员约翰·纽曼。
    虽然布莱克威尔与这些人相比差了一大截,但是再差,他依然属于不可多得的人才。
    作为一位标准的牛津古典教育产物,布莱克威尔熟练掌握了拉丁语、希腊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和俄语共计六门外语。而他的文学功底相较伦敦大学古典文学明珠埃尔德·卡特虽然有一定差距,但起码二者相差不远,这就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休特虽然认为自己能力不差,但是毕竟在学历和出身方面有硬伤,而且他又不像亚瑟那样有布鲁厄姆勋爵和达拉莫伯爵这样的政坛大鳄撑腰,所以没有得到外交部的高级职位,他倒也没有感到特别的遗憾。
    亚瑟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拍了拍休特的肩膀:“走吧,这里太冷了,咱们换个地方坐。”
    “那去包厢吧。”休特笑着起身道:“东边那间,是伊凡小姐专门为您预留的,炉火二十四小时都烧着。”
    休特转身引路,带着亚瑟往东侧尽头走去。
    包厢藏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隅,门上并无编号,只有一枚镶着银边的乌木门牌,刻着两个简洁的字母:a.h.
    守候在旁的侍者见到亚瑟来,恭敬地推开门,引领他们入内。
    包厢内布置雅致,壁炉里燃着暖火,一张落地窗面朝着肯辛顿宫的园,窗前是几张宽大的深红色沙发和两张古铜茶几,茶几上正摆着今日份的《泰晤士报》、《曼彻斯特卫报》等报纸,酒柜里则放着三两瓶未拆封的雪莉酒和香槟。
    刚一坐下,亚瑟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放在桌上,用指背轻轻敲了敲信的封面。
    “这封信,是三天前写好的。”亚瑟轻声说道,目光落在信上,而不是休特脸上:“原本我想着,等你在伦敦安顿好了,也等詹姆斯晋升的事尘埃落定后再谈。但你今天的表现,让我改了主意。”
    休特不解的皱起了眉头:“这是?”
    亚瑟将那封信推至休特面前:“打开看看。”
    休特迟疑地接过来,信封上的笔迹遒劲有力,行文间颇有几分故作随意的洒脱,署名前还特意加了一句:your most unorthodox admirer(你那位不走寻常路的支持者)。
    而落款处,赫然写着:本杰明·迪斯雷利。
    休特猛地睁大了眼睛,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
    亚瑟点了点头:“迪斯雷利先生那边新近拿到一个外交部的内部选拔指标,想必你应该听说过这指标是干什么的。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我就直说了,这是专供那些被推荐人提交履历后走评审制,不经过普通编制的特别通道。名额不多,而且这次选拔之前也没公开过。”
    休特一时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还停在信纸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居然会砸到他的脑袋上。
    直到这时候,休特才慢慢明白过来,亚瑟为什么非得在今天挑在咖啡厅与布莱克威尔见一面。
    弄不好,亚瑟之前便一直在犹豫,到底该把这个名额给他还是给布莱克威尔。
    现在看来,他理查德·休特才是更令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满意的那个人选。
    “我……我确实听说过。”休特的声音有些发涩,他的脑袋还有些发懵:“外交部评审通道,从来不给我这种人开的。”
    “你这种人?”亚瑟挑眉,笑了笑,拿起茶杯,“什么叫你这种人?我是这种人,迪斯雷利先生也是这种人,时代变了,理查德,你得慢慢适应。旧时代过去了,新时代在敲门,或许努力就有回报在从前是一句空话,但是在我这里,这句话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
    休特苦笑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心里的滋味儿:“我……当然,在您手下做事,向来都是有回报。可,我真的从没预料到自己能碰上这种事,我还以为您可能会安排我去苏格兰场,就像我弟弟一样。”
    “苏格兰场?不不,你可是第三局的宪兵,如果去苏格兰场就太浪费人才了,你应该听你弟弟说过吧,警务情报局的五处只做国内业务。而外交部的情报联络处,才负责和海外打交道。”
    休特强忍着激动,把那封信收好,压在大腿上,像是在怕它忽然飞走:“爵士,我能问一件事吗?”
    “请讲。”
    “您为什么选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肯定还有其他候选人吧?这种机会,如果放出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抢破头。”
    亚瑟开了瓶香槟,气泡声在房间内响起,他一边给休特倒酒,一边开口道:“理查德,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要把所有好事都归在我的脑袋上,这不是我选了你,而是你证明了你配得上这个位置。我不是基督,不施怜悯,也不打算给谁赎罪。我不会选一个单纯靠关系爬上来的庸人,更不会选一个坐不住冷板凳,还要把失败归咎于出身的人。我只看一件事:你做没做到你该做的事。”
    “爵士……我、我真的是无以为报了。”
    亚瑟将香槟杯递给了休特:“你不必谢我。听我一句劝,千万别在这种时候说感谢。感谢是个很沉重的词,它会让一段本可以从容的关系变得拘束。我从不喜欢人情债,我只喜欢那些能坐在我面前却依然可以心里坦荡直视我的人。”
    休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那句卡在喉咙里的“谢谢”咽了下去,只轻轻点头,将手中的香槟杯举起:“如果我理解得还算准确……假使我真的有幸进入外交部,那么,请您提点,您觉得我这样的新人在工作中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吗?”
    亚瑟看了他一眼,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举起酒杯与休特轻轻一碰:“你看,理查德,这就是我们能够相处下去的关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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